悄无声息的,推开洁白的、病房的门,穿过短短的甬道,视线缓缓地,缓缓地,转过拐角,终于,看见了。
这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啊,这又是怎样一个人啊,满头乱发枯黄,眼窝深陷,脸色晦暗,除了一些隐约的轮廓可以看出一些曾经的痕迹,这个躺在床上虚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消逝的生命,几乎找不到丝毫当初意气风发的影子。他闭着眼,看上去像是沉沉睡熟了,鼻翼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听不见他的呼吸,房间里安静的近乎诡异。残阳如血,血一样的光肆无忌惮穿透透明的玻璃窗,正直直地照在他的病床上,这使得病床上的人,更似浸在了绝望的死亡边缘。这个人,是周末?水木一简直不能相信,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一股莫名的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让他眩晕,这感觉他很熟悉,恍惚,画面游转,竟变成了记忆里那个僵硬的、躺在血泊里的母亲,眼前一黑,似乎是灵魂脱壳前的预兆,但是仅仅只是0.1秒的飘荡,当神智重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站着,连摇晃似乎都没有感觉到。
呆呆在拐角站立,遥遥望着,他不敢走近,是怕自己的呼吸,吹走了病床上那个像纸片一样单薄的身体么?
没有任何声音,但是似乎就是心灵感应一般,床上那个原本他以为是沉沉睡着的人,竟然忽然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他。迷茫,渐渐清明,继而吃惊,继而狂喜,然而,这些丰富的情绪,也仅仅只能透过眉目而感知,水木一那一霎那间,忽然感觉有一记猛锤锤在了自己的心上,这一锤让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痛不可当。
“你……”床上的人终于努力动了动唇,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他的眼神热烈而欣喜,他在疯狂召唤着水木一,用他的眼睛——目前来说、他唯一能够运用自如的一个器官。
水木一以为自己仅仅只是在发呆,但是脸上痒痒的像是小虫爬过的刺激让他清醒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抹,湿漉漉的,竟然是泪?这泪让他猛地醒了过来,立刻扑倒在床沿,一把抓住周末那只努力想要做出点手势却仅仅只能颤抖不止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手是干枯的,看上去犹如木乃伊的肌肤一般毫无生气,但是,那分明,还是有着体温的,这就够了。
“我回来了,”他疯狂在那只手上留下无数个辗转反复的吻,那些不受他控制的泪还在倾巢而动中,他也全然放任自流,不予理会。还能够流泪,其实真的是一件非常快乐幸福的事情。
周末的全身都开始渐渐颤抖起来,他狂喜而又焦急地想说点什么,但是僵硬的舌头不听使唤,于是他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音节,但是这已经很够了,水木一完全能够听懂这些神奇的语言。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忽然起身,哭泣着抱住周末的脸,狂乱地将他的吻无保留地落在他的唇角眉梢脸颊鼻翼以及任何一个他可能吻到的地方。周末的身体停止颤抖,他闭上眼,全身的细胞都似乎被这些细碎的吻催眠了,泪也不可遏止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泪而快乐,这一刻,是他自二十一岁起,就不曾再有的幸福感觉,老天啊,你真是太仁慈了。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也不知道痴坐了多久,就这样互相凝望,他们不需要语言。什么也不想再想,水木一忽然发现自己相通了,这感觉让他心如飞雀。要说这十年,直至归来的决定,他虽然以为自己已经放开了一些,但是终究还是常常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念头搅的裹足不前,而米米告诉他其实周末才是他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时,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再度沉沦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直到现在,直到见到了周末,触摸到他的肌肤,感受到依稀的体温,他才发现,自己曾经的那些困扰,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他真的不再去想那些不需要多想的问题了,因为他终于知道,其实快乐真的还是停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的,只是他自己一直都看不见。短暂人生,恨也是人生,爱也是人生,活着,有时候是需要糊涂一点,自欺一点,掩耳盗铃一点的。他不要再想那些让他喘不过气来,压抑的无法呼吸的问题了,这一刻,周末还活着,这就是他眼前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门再一次被悄悄推开,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的,是在外一直枯等的米米,她的出现并没有惊动完全痴迷的两个人,于是她也很快悄然退了出去,独坐在医院的长廊上,继续等待。仰头靠着墙壁,她无意识地盯着走廊上的条形纹灯饰发呆。在这一场说不清是噩梦还是美梦的情感纠葛中,她似乎永远是扮演一个等待的角色,等待的结果,其实是昭然若揭,只是她还是饮鸩止渴地继续着这个等待。眼看戏终曲散——甘秋生死了,甘来失踪了,应笑我在狱中“自杀”了,她,米米,则得到一个在世人看上去优厚的工作,是啊,是不是就这样完结了?
忽然间寒光一闪,她不自主打了个寒噤,一个念头像恼人的毛毛虫一样慢慢爬上心头——要是周末死了,说不定……周氏企业……水木一……只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很快就被她自己关进了灵魂最深处的监狱。人其实就是这样,原本并没有好恶之分,只是有的人放纵他们的邪恶念头成为行动,有的人则则认真管理着这些邪恶的念头。每个人的心里,都拥有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念之差,便有了好恶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