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来了，沉重的脚步踏着多灾多难的世界。
五月的风，原本秀丽的脸庞，仍陷在战乱的一片硝烟里。
华东平原上，一条横贯南北的铁路，铁路旁一个有上千住户的小城，是一个商镇。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小城，风在街巷扬起轻尘；城头上的青天白日旗无力地摆动着，一副哭丧的嘴脸；已听不见绿叶晃动的声音，那些杨树，槐树，榆树……凡是成材的，都被国民党部队砍去修筑工事了。
小城南门外有座关帝庙，庙旁有条河，河上有座石桥，应该说，从桥下流过的水是古运河的水。关帝庙附近既无房屋，也没树木。桥北头是一座筒状三层炮楼，是日本人修筑的，现成了本城国民党驻军的巢穴。
往街里看，街道向北延伸，中间是“十字”交叉，虽然狭窄，可样样俱全。有杂货铺、粮行、烧酒锅、油磨坊、染坊、豆腐坊等应有尽有。十字街中心是金马楼饭店，东向一顺溜有乔字掌铺，钉马掌兼为牲口医病；有国泰布庄，已几十年的历史。十字街南口并排的是一家小巧别致的“四海茶社”与“长生药铺”。西口有一杆引人注目的方型幌子，上写斗大的“当”字。其他的还有小吃铺、煤球店、旅店，最西头是一个棺材铺。那些摆摊的卖菜的，那些走江湖耍把戏，卖药丸的，卖旧衣的，那些走街串巷算命卜卦的，时起时落的吆喝声有如雨后的蛤蟆蹲坑。
每到集日，买卖最兴隆的要数当铺，药铺，最招人的是变戏法。而今生意最火的是棺材铺，火的让人心惊肉颤，噩梦连连。
街镇已失去的过去的繁荣和热闹，有的店铺白天也是关着大门，各种传说像五月的熏风到处游荡。街巷上很少有闲溜的人，只有狗和穿着美式军装的“国军”巡逻队来来去去，如果狗也不叫了，笼罩小城的就只是一种恐惧的寂寥。
小城南门外的连接北平南京的铁路，人们由爱变恨，且恨大于爱，因为抗战的第一年，日本人就顺路南下，长驱直入，占领了小城，一占就是八年。好容易捱过去了，可抗战胜利未过几天安稳日子，国民党运送军队的列车是一趟趟的向北开去，夜里那轧动铁轨的哐哐当当、呼呼隆隆的声音，好似摄人魂魄的丧钟，使小城人在梦中都提心吊胆。
尽管小城已满目萧条，但坐落十字街西首的“金山客栈”却每天正常营业。这家客店有三层院子，前院、中院的房舍，用的虽然不是秦砖汉瓦，却也十分考究。那是乾隆年间建筑的，现时也已陈旧了。
不过，来这里投宿的多是那些小本生意人，筐筐担担都算上，不值一壶醋钱。这客店虽不兴旺，但店内的宝局，却是小城头面人物的乐园，昼夜开放，国军的长官们常来这里打牌。
小城虽然没有报社，可它靠着铁路，不管是南京的《中央日报》，还是省城的《民国时报》，倒时常看到。
自从报纸上出现了蒋总统夸口“三个月”，后又改成“一年之内”要全部消灭共军，不但没有把共军覆灭，反而羽毛愈丰，愈打解放军愈多，愈打解放军挺进的速度愈快。于是小城到处街谈巷议，传说着解放军很快就要攻打小城的消息。
小城人因铁路已睡不好觉，现在更是忐忑不安。
端午节的晚上，果然想起了解放军攻城的枪炮声……
农历五月初九拂晓，西街的店铺招牌还辨不清字迹，一夜未合眼的杂货店老板陈玉章掀开潮湿的被子，钻出地窖子，蹑手蹑脚向院门口走去。天快亮时，解放军攻城的枪弹声逐渐冷落。神经一松弛，一家人先后停止了不安的低语与叹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他睡不着：枪炮紧密的子夜时分，曾有一颗炮停在附近的街道上爆炸，震得地窖子口呼啦啦掉土，蜡烛也震灭了。大女儿陈丽云倒也显得镇静，低声问火柴在哪儿，两个双胞胎的女儿丽霞丽萍吓得叫声娘，缩在母亲的身边，大气也不敢出。陈老板摸到了火柴，也顾不上答应，因他隐约听见了低沉的“趴塌”声，不知铺子里什么倒塌了，夜里又不敢出来，只好捱到天亮。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东方已隐现鱼肚白。
外面还不时的响着冷枪。
他轻轻地开了后院门，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吓白了脸，前院门塌了半拉，自家的铺门前炸了一个炮弹坑，满眼破木碎瓦，“陈记杂货店”的招牌也跌坏，他心疼地闭上眼睛。
这时，丽云激灵一下醒来，悄悄走出院门，看着半塌的房檐和父亲发呆时佝偻着的背影。
清晨的风毫无忌惮地吹在父女二人身上。
有一根已倾斜着的椽木哗啦一声掉下来，屋檐又塌了一块。响声一过，丽云的母亲与两个妹妹也已走出来。
正在一家人吃惊丧气之余，正准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宽宽心时，从街上传来一声声皮鞋踏地的叭叭声，打破了小城早上的死一般的沉寂。
天已经大亮。
走路的是国军连长王连章和他的矮胖子的勤务兵牛二蛋，可能是刚从城墙上下来。陈老板一家人连忙退回屋内，只有丽云站在大门口内向外张望着。
突然一声哨音从街南传来，接着稀里哗啦跑步声由远而近，十几名灰装大盖帽的自卫队员奔向街中心，掀起一股尘土。黑衣巡警也露了面，他们系紧了布带，有拿着棒子，有拿着绳子，一边走着，一边喊着：“各家各户听着，凡窝藏生人者，一律按通共论